《追寻清华先贤之旅》

李忍涛

2019年4月29日校庆期间，校史馆举办了第四届“清华史料和名人档案捐赠精品展”，其中也为我捐赠的史料档案设立了一个展柜。当我在参观时，发现右侧相邻的展柜中，展出了一套中英文双语的清华学校毕业证书，还有一张佩戴少将军衔的军人标准照片，从简要说明中得知他就是毕业证书的主人，1926年毕业的李忍涛（1904-1943）学长。

李忍涛的清华学校毕业证书(中英文，1926年6月)

之前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直觉告诉我，他的经历绝不简单，很自然地就想去了解他的故事。上网查询后，从有限的信息中得知是“中国化学兵之父”，至于生平经历不甚明了，而且矛盾之处颇多，甚至有杜撰倾向，不足为信。于是我向校史馆做进一步咨询，得知李忍涛是牺牲于抗战时期的爱国军人，确属清华学校早期学生，他的名字最近几年才进入清华校史研究的视线，因为种种原因，其详细生平事迹，还没有进行系统的研究整理。

出于对清华前辈，抗战烈士的仰慕，于是我“主动请缨”，表示愿意担纲完成这一任务。承蒙校史馆的信任，向我提供了已有的全部资料信息，并帮助我与李忍涛远在德国的次子李定国先生建立了联系。

面对零散不全的资料，我首先从确定烈士生平基本信息入手，经过查找《清华周刊》中散落的蛛丝马迹，对各类资料中有矛盾的信息进行逻辑推理，最终确定了李忍涛出生于1904年8月26日（农历甲辰年七月十六），进入清华学校的时间是1920年（丙寅级插班生）。此外搞清楚了从1926年赴美到1932年回国之间，他在美国维吉尼亚军校（Virginia Military Institute）、美国陆军步兵学校(United States Army Infantry School)、德国参谋军校学习军事的经历。对他回国后于1933年2月8日，在南京正式创建中国历史上第一支化学兵部队，以及1937年8月带队到上海参加淞沪抗战的史实也找到了可靠的证据。

李忍涛(右一)摄于美国陆军步兵学校(约摄于1929年前后)

李忍涛(右一)任学兵队队长时留影(1937年前)

在此过程中，对于确定李忍涛牺牲于何时何地，颇费了一些周折。国内外现有各种历史讯息给出的时间有的是1944年10月，有的说1943年10月。对于这个有关烈士生平的关键要素，绝不能含糊。于是我联想到李忍涛在清华学习时，曾参加过清华早期共产党员施滉（1900-1934）主持的“唯真学会”，而时任教务长的梅贻琦（1889-1962）先生做过该学会的顾问，两人关系应该比较密切。于是我试图在《梅贻琦西南联大日记》中寻找线索。

通过一页页，一天天的查找，我不仅发现了梅校长在1941年6月由昆明赴叙永视察分校途中与李忍涛等四川校友的交流情况，最重要的是从他1944年9月20日的日记中，发现了关键的一句话，“至李忍济（李忍涛之弟）营长家，晤（李）忍涛夫人”。

虽然梅校长没有明确说明会晤“所为何事”，但若无李忍涛牺牲的特殊情况，梅校长绝无理由随便去看望学生之妻。同时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李忍涛牺牲的时间只能在此前，不可能在其后。据此最后认定，李忍涛是1943年10月28日从印度汀江乘飞机回国复命时，在“驼峰航线”的缅甸北部区域上空被预先埋伏的日军战机击落而殉国罹难，他也成为抗战中唯一“血洒长空”的中国将军，牺牲时年仅39岁。

在确认这一重要生平信息的同时，我们也发现了梅贻琦校长作为清华校友总会的会长，在抗战时期的又一校友工作实践案例，具有重大典型意义，堪称弥足珍贵。

经过不断搜寻与整理，最后我将李忍涛将军的事迹汇总，写成传记文章《英雄化蝶 魂归清华》和《李忍涛小传》，分别发表于2020年《清华校友通讯》（夏季号）上，收录在《扫除丑虏 播我荣光》（早期清华留美军事学人史料集）中。这些研究成果也得到李忍涛后人的充分认可，并且让他们充分感知父辈的母校对清华学子的充分尊重，对清华校友工作在海外华人圈的推动产生很好的影响。

此外，我对李忍涛的研究，成为清华第三次评定“清华英烈”工作中的重要一环，在2019年9月30日重新揭幕的“清华英烈碑”上不仅增添了“李忍涛”的英名，而且采用的烈士生卒时间就是根据我确定的考证日期。

镌刻着李忍涛将军名字的清华英烈碑

更令人欣慰的是，2020年9月2日，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5周年之际，经党中央、国务院批准，公布了第三批185名著名抗日英烈名单，李忍涛名列其中，从此，他为抗战胜利做出的历史功绩得到国家肯定与荣誉表彰。

研究李忍涛，是我第一次对清华杰出校友的重点了解，使我在“清华历史观”和方法论的形成方面取得很大进步。由此我更加清晰地认识到：

（1）清华历史是连续不断，不可分割的整体；清华历史是每一位清华人共同创造的，每个人的历史都有其独特价值。早期校友的优秀事迹是清华校史的重要部分，由于时代变迁，年代久远，还远远没有被充分挖掘，存在许多空白点，因此作为清华后辈，有责任和义务为健全校史做贡献。

（2）对清华校史的研究，需要以求真务实的态度、科学严谨的精神，凭借真凭实据，借助规律、逻辑、常识进行客观总结，绝不能妄加臆想，肆意杜撰。

百年清华，群星灿烂，杰出校友层出不穷。迄今为止，以清华人命名的小行星已经达到50余颗，它们在太空中遨游，熠熠生辉，彰显出科学与人文魅力，影响深远。在追寻这些“星主”事迹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想知道，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科学教育机制培养出这么多优秀校友，谁又是培育大师的“大师”？

叶企孙

经过多方梳理，一位杰出校友的事迹解答了我的“追问”，他就是1918年毕业于清华学校的叶企孙。叶企孙（1898-1977），在清华先后学习、执教长达超过30年，是清华历史发展中的一位重要人物。

叶企孙作为卓越的科学家，23岁在哈佛大学留学期间，“用X射线方法重新测定普朗克常数h值”，比西方科学家“1917年用光电效应方法测得的被当时公认为最准确h值，更为精确，因而被国际物理学界沿用十六年之久”。除此之外，叶企孙还用实验物理学理论开创了高压磁化研究的正确方法，对于整个物理学的发展，特别是现代科学中“数字化、智能化”领域的发展都产生深刻的影响。

1935年，清华大学物理系部分师生在大礼堂前合影，前排左起：戴中扆、周培源、赵忠尧、叶企孙、萨本栋、任之恭、傅承义、王遵明

作为杰出教育家，他的学生中有多人后来成为中国科学、文教等多个领域的开创者，他被誉为“物理泰斗”“一代宗师”“中国科技基石”。作为忠诚的爱国者，他以自己的行动为取得抗日战争胜利以及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做出了重要贡献。

在最近几年中，我先后完成了《叶企孙学生中的教书匠》《叶企孙与熊大缜的师生之缘》《叶企孙对中国科学教育的贡献概说》等研究文章。在此过程中，对于叶企孙的历史功绩逐渐有了愈发明晰的认识。

其实，叶企孙对中国科学教育的最大贡献主要体现在三方面：

（1）建立中国现代基础科学教育基地——清华物理系；

（2）创建基础科学教育综合体——清华理学院；

（3）构建中国基础科学发展体系框架。

一代人能在二十几年里完成如此重大的几件系统性大事，其伟大不言而喻。在这背后，“远大的理想，坚强的信念，适宜的环境，不懈的实践”不可或缺，数位一体的综合素质才是成就如此伟业的基础。

在中国近现代科学教育史上，物理学高等教育始于民国初年(以1913年北京大学开办物理学门为标志)，清华物理系的成立是在1920年成立的南京高等师范（东南大学）物理系之后。但1926年创办的清华物理系却能在几年内异军突起，在此基础上又于1929年成立了清华大学理学院。这些关键举措使得1928年9月才正式改制为“大学”的清华，在十年内成为中国现代科学教育不可或缺的主要机构，而且组成了一个大师云集的教师团队，培养出一批具有科学潜质的好苗子，极大影响了之后中国科学发展走向与质量。

叶企孙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领军人物的作用，作为清华物理系的创系主任，他的人品、学识、胆魄、能力集聚后产生的巨大动能，使得理科教育很快成为清华教育体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板块，促使清华只花了20年左右，就从一个留美预备学校迅速建成为中国现代高等教育的重要平台之一。

叶企孙以清华物理系和理学院为基础，进行了一项意义深远的实践，那就是“构建中国基础科学发展体系框架”。常识告诉我们，与任何一种发展体系的构建一样，科学发展体系也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动态过程。但要“从无到有”搭建一个体系框架，则需要具有“顶层设计意识，远见卓识目光，坚忍不拔意志，超强执行能力”的一批带头人，清华当时的带头人集体，核心人物之一就是叶企孙。在这个体系框架中，最有深远意义的是三个方面：

（1）紧盯世界科学发展趋势，进行人才布局；

（2）进行广泛国际交流，聘请世界一流科学家任教，交流；

（3）建设一流的基础科学实验室和研究所。而为国家科学发展进行人才准备与布局则是重中之重。

叶企孙以其深厚的科学功底与远大目光，凭借对学生禀赋的敏锐识别能力，利用各种机会安排可造之材赴国外留学。这一具有前瞻性安排产生的直接效力，使得新中国成立后很快在“数学、理论物理、核物理、地球物理、海洋物理、航空航天、气象、光学、电子”等各个尖端科学领域里拥有了一批顶尖科学家领衔，在改变国家“一穷二白”面貌，打破帝国主义全面封锁发挥了战略性引领作用。

在研究叶企孙的过程中，我强烈意识到，中国在上个世纪之交从封建社会向近现代社会的转型中，各类、各界仁人志士寻找救国拯民道路的努力从未停止，他们为“挽救危亡，振兴中华”所进行的政治革命、科学探索、教育实践等一切有益的社会贡献，都具有性质相同的历史价值。

一百余年来，以叶企孙为代表的一大批科学拓荒者，在当时的中国这块现代科学的“荒蛮之地”上筚路蓝缕，踔厉奋发，这才有了中国科学教育体系框架的构建，为新中国建立后的“人民政权巩固，综合实力不断提升，国际地位稳步上升，人民生活水平提高”贡献出无可替代的历史功绩。

1936年清华物理系师生合影，叶企孙（二排左3）

20世纪30年代，叶企孙在清华园内的北院7号住宅前

今年是叶企孙先生诞辰125周年，重新走近、认识叶企孙，我为能与这样伟大的清华前辈校友在时空穿梭中产生交集而感到自豪，在深深感佩叶企孙一生功绩的同时，也更加坚定了传播、发扬清华优秀精神的决心。

清华作为留美预备学校时期的同学会，总会设在美国，而最早的国内分会于1920年12月5日在北京设立，以后逐步推及至毕业生集中的上海、南京、天津、武汉等其它重要城市。

1930年代上海清华同学会合影

上海由于其特殊的政治、经济、文化、地理等因素，自1843年开埠以后，就逐渐成为中国最重要的沿海枢纽城市，自然也是国内清华毕业生的集中地。上海清华同学会开设于1921年前后，到1925年底，在上海的归国清华同学已有近百人，到1933年时在《清华同学录》载明的上海同学是187人，至1947年注册的同学高达近千人， 成为除北京以外的校友集中度最高之城市。

由于种种原因，对早期清华上海同学会的沿革以及主要活动情况，始终没有比较系统的归纳整理，这也成为清华校友会历史研究的一个空白。由于我长期在上海工作生活，我认为自己有责任，有义务为弥补这个空白做出自己的努力。

研究历史，史料为先。我将搜集史料作为追寻、研究的重中之重，于是利用查阅各类历史资料，通过拍卖等各种购买渠道获得稀缺史料，积少成多，逐步整理出早期上海同学会的沿革脉络和活动轮廓。这其中对我的研究帮助最大的，是由上海同学会在1947年开始编辑出版的《上海清华同学会会刊》，1947年、1952年两次编辑发行的《清华手册》，1947年编辑出版的《清华大学报考指南》等珍贵史料，其中包含的信息既反映出上海同学对母校的深厚感情和活动组织能力，也填补了清华校史中关于早期上海同学会部分的史料空白。

利用既有的这些史料，我先后整理撰写了多篇研究文章。《1948：梅贻琦校长的宁沪之行》，披露了梅贻琦校长于1948年4月在上海与清华同学共同纪念校庆的史实，从中解析出在时局巨变的背景下，清华人对“自强不息”信念的执着坚守。这段史实对梅贻琦研究和清华校友会历史研究具有双重意义。

《1948清华手册》上海同学会会徽和会旗

《孙立人将军与清华上海同学会》，介绍了1947年12月上海同学会举行的一次特别聚会。活动中邀请1923级校友孙立人将军介绍二战时期率军与日寇英勇奋战的经历，使得与会者深受鼓舞，在听到他的同窗、战友齐学启将军如何英勇奋战，以及陷落敌手后坚贞不屈，为国捐躯的感人事迹时都深表敬佩与痛惜。清华同学还在活动中慷慨解囊，为孙立人在鞍山创办的“东北清华中学”捐款，表现出清华同学“教育兴国”的远大志向和高度社会责任感。

《那些年，上海清华同学会的风华逝影》，是对早期上海同学会的发展历史较为系统的梳理。通过“长期协助母校做好留美同学出国服务，组织抗战复员师生经过上海北返清华园，将同学会精心办成校友之家”等三部分史实梳理，从中总结出早期上海同学会“科学组织水平高，社会担当意识强，关心母校感情深”的优良传统。

2021年12月7日，我曾有幸对86岁的赵允皋先生进行过一次面对面访谈。他的父亲赵燕生是1929年入学，曾在抗战后的上海校友会长期担任总干事；他的母亲吴靖是1928年清华大学招收的第一批女生之一。赵、吴两位前辈当年在清华读书时都是知名体育健将，毕业后都热心校友公益，在校友会工作中做出很大贡献。

赵先生记得父亲在清华上海同学会专职负责同学会事务的情况，同学会的会所就设在外滩附近的花旗大厦二楼。他至今不忘曾去清华同学会做作业、玩耍，再与父亲一起回家的温馨时刻。他的记忆中也保留着1948年春天清华同学会为欢迎梅贻琦校长到访上海的那次重要聚会。

赵允皋先生的题字纪念封

极为难得的是，在访谈结束时，赵先生还亲笔在我准备的清华纪念封上留下墨宝：“吾母吴靖，吾父赵燕生，均热爱清华一生”。话语简短，却让我明白了赵燕生学长当年何以能为同学会做了数不清的好事，同时又一次真实感受到那一代清华学子对母校的深情厚谊！那一刻，我竟因感动而泪目！

挖掘、整理上海清华同学会历史的过程虽然繁琐，但我始终乐在其中。因为相对于付出，通过研究收获的意义更大：

（1）加深了解，对上海校友在清华历史发展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多了一份敬意；

（2）感受卓越，从发生在上海这块神奇土地上的无数“清华故事”中汲取到巨大能量；

（3）见贤思齐，对比早期上海同学探索得出的校友工作模式1.0版，继续不断创新发展。

岁月更迭，风云变幻，早期清华校友已然尽数远去。虽然今天我们已无机会再和他们相见，但历史与现实永远可以互动，只要有心，我们依然可以走近睿智无比的校友先贤；只要有意，无论是在天南海北，堪比金矿的清华故事、清华精神随时都在你身边。

今天，清华人又一次站在历史的新起点。我深深意识到：百年风雨兼程，清华已经成为国际名校。但百年历史仅仅是初始阶段，“任重道远”，责任不言而喻，“自强不息”，精神历久弥坚。在复杂多变的世界里，以清华先贤为榜样，以清华传统为源泉，坚定宏伟目标，秉持科学理念，清华校友一定能为国家和社会发展做出新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