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气观象 立业育人——清华科学史话之气象篇(上)
原创 袁帆 清华大学科学博物馆 2020年08月28日 20:30 北京
摘要:清华虽然不是中国最早建立气象学科的大学,但是有一项举措却奠定了清华在中国高等气象教育史上的地位,那就是在气象学科创立的同时,建立首座符合国际标准的大学气象台。
在科学发展史上,气象学并没有一个独立完整的篇章。气象学的发展是伴随人类对宇宙认识的深化、基础科学的诞生、科技革命的进展而不断衍生的科学。于是,现代气象学就具备了复合型、交叉型的学科特点,与多类科学与多种学科密切相关,其专业基础是数学、物理、化学、信息学和计算机科学。同时,气象学又是实践性极强的应用科学,学科发展的最终目的,是提供“描述客观、定量准确”的气象预报信息服务,造福全人类。
恰恰由于气象学对人类具有“普遍性”的科学特征,让我们体会到了九十年前清华建立气象学科的必要性,以及做出这一决策时表现出的前瞻性眼光。为此,在回顾清华科学史时,将气象学摆在显要位置,也就有了充足理由。
中国古代先人对“天象”在人类活动中的影响早有深刻认识,将“天时、地利、人和”视为成功的三大要素就是最经典的说明。19世纪下半叶,伴随“西学东渐”的社会改革思潮,发明于西方的气象科学理论开始被引入中国,但在中国开展气象教育则是“辛亥革命”后的事情。
1910年7月,在考取第二批留美庚款公费生的70人中,排名第27位的是竺可桢(1890—1974)。谁都不会想到,就是这位后来的哈佛大学地质学与地理学系的哲学博士,成为中国著名地理学家、气象学家、教育学家之首。是他,将气象学从一门课程扩展为一个单独的专业,在中国高等教育体制中创建了第一个气象学科,即:1921年成立的东南大学地质地理学系气象科;也是他,创建了中国第一个气象研究机构,即:1928年成立的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正是这些开创性的工作,为中国气象事业的发展奠定了人才培养基础和科学研究机制,早期中国气象学界的骨干人物基本上都是他的学生,称他为“中国现代气象之父”毫不夸张。
另外,还有一位中国科学大师,被誉为“中国现代物理之父”的叶企孙(1898—1977)教授,对于气象专业的重要性同样早有认识。叶企孙1925年到清华任教并组建物理系时,就已意识到气象学与物理学的紧密关系,并在教学楼“清华学堂”东端最高的一间房设立了简易气象观测室,有大气气压表、温度计、风速计、雨量计等仪表,每天观测到的气象数据公布在科学馆进门左壁的玻璃柜内,供老师和学生做实验时使用。这也可以看作是后来清华气象台的雏形。
竺可桢、叶企孙、翁文灏(自左向右)
与竺可桢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清华学校,于1928年8月正式成为“清华大学”之后,在起初设立了四大学院16个系,其中设于理学院中的地理学系(1932年改称地学系),下设地质学、地理学和气象学三个专业(组),由此开创清华气象学科的先河。在自己的母校按照自己的学科建制思路成立气象专业,尽管机缘不合没有成为中国首创,但对竺可桢而言,仍然应该是他非常乐意看到和尽力支持的事情。
与竺可桢同为浙江乡亲,又有共同地理专业背景的比利时留学生翁文灏(1889—1971)博士担任了清华大学地理学系首任系主任(1931年曾短期兼任代理校长)。从地理学系专业与课程设置形式与东南大学基本相同来看,翁文灏显然认同竺可桢对地质学、地理学和气象学三个学科之间关系的认识和理解,也认可通过综合课程的设置(地质学、地理学、气象学是三个专业学生的必修科目)可以促进学生向“通才”而非“专才”方向发展的理念。同时,因为在地学系初创期的开始几年,地理学和气象学教授人才都缺乏,气象组师资前后只有黄厦千(1898—1977)和涂长望(1906—1962)两位讲师,因此专业之间的融合和交叉,有助于滋养和培育包括气象学在内的所有学科发展。
黄厦千、涂长望(自左向右)
清华虽然不是中国最早建立气象学科的大学,但是有一项举措却奠定了清华在中国高等气象教育史上的地位,那就是在气象学科创立的同时,建立首座符合国际标准的大学气象台。在这一点上,就是东南大学地学系也没有做到。虽然东南大学地学系在1921年秋季就建立了中国大学第一个气象站,但就其规模和观测能力来说只能算是“测候所”。
“盖因空气为地球三大境界之一,完备之地学系不可不有气象学程。空言气象而无实测以助研究,又难免流于理化无实验、工艺无实习之弊也。”(黄厦千)[ 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清华大学史料选编》,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1年3月第一版,第733页]这段论述充分说明,清华人在设立气象学科时就清醒意识到,必须建设一座国内领先的气象台,使其成为气象教学与研究的基地。
清华气象台(1930年代)
气象台的概念涉及两个方面,一个是作为研究机构的组织架构,人员配备;再一个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需要有观测、研究的建筑和仪器。
气象台最初是地理学系的分支机构,由台长和观测员组成。首任台长是黄厦千,曾师从竺可桢学习气象,1924年7月毕业于东南大学;1928年在刚成立的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任观测员,在竺可桢的直接领导下开始气象研究的实践。1929年应聘担任清华大学气象专业讲师,并同时兼任中研院气象研究所特邀研究员。黄先生为清华气象台的建立和早期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
在气象台负责气象观测的都是地学系的助理员,先后有刘粹中、史镜清、黄绍先和赵恕等。他们虽然不是大学气象专业毕业,但都曾在气象研究所举办的气象训练班学习,后来成为气象专业人士。
建筑是清华气象台最重要的功能平台,是气象专业教学与研究的物理空间。清华校方和地理学系十分重视中国大学中第一座气象台的建造。1929年,清华刚刚成为完全的大学不久,就对校园进行新一轮建设规划,并将气象台与生物学馆、图书馆二期、学生宿舍(明斋)等四项工程列入校园扩建计划。
最初设计气象台的建筑师是1916年毕业于清华学校的林澍民(1892-1987),他是美国明尼苏达大学建筑工程系硕士。但他设计的初步方案在学校公务委员会审查时未获通过,原因是“征求有关系之专门教授意见,均觉该项计划,多不适用”,“因此系供专门学术之用,非寻常建筑可比,必须格外精细考虑,方能决定。[ 《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146期),1930年3月3日]”于是又邀请1915年考入清华学校的著名建筑师杨廷宝(1901—1982)重新进行了设计。
林澍民、杨廷宝(自左向右)
杨廷宝设计的气象台建筑方案被认可后,对工程建设项目进行了招投标,共有6家建筑承包商参与竞标。1930年5月26日,清华组织“气象台工程开标仪式”,共有校务会、评议会、工务委员会、财务委员会、地理学系等有关单位和学生代表,以及投标方等二十余人参会。会议由叶企孙代表校方主持,并特别邀请燕京大学校长吴雷川(1870—1944)作为第三方监视人,足见校方对此工程的重视程度[ 《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181期),1930年5月27日]。5月27日,校工务委员会和财务委员会召开联席会议,审查开标结果,最终在6家投标者中,“王书年建筑厂”以总造价33500元为最低,工期215天,被确定中标。
清华气象台的建造计划
气象台位于清华园的西北,地理坐标为:40°00′16″(N);116°21′42″(E);绝对高程为海拔84.5米。工程于1930年7月1日开工,经过十个月的紧张施工,气象台主体工程于1933年春季竣工。建筑平面呈八角形,直径24英尺(约7.32米);地上共5层,层高15英尺(约4.57米),地下一层,总建筑面积约250平方米,标高超过27米。因为气象台是建于小土山上,这样一来,距地面总高度约有30米,也就成为当时清华园内最高建筑物,十分抢眼。此外,在台址的西南方约30米处还建有约400平方米的草地观测场,安装有百叶箱、雨量计和测云器等。
清华气象台附设的气象观测园
由于气象台属于功能性建筑,对坚固程度有较高要求,同时形状特殊,故采用钢筋混凝土结构建造,为增加楼内使用面积,各层之间采用螺旋式铁楼梯连接。各种气象仪器分别安置在楼内各层,测风杆和天文望远镜安装于楼顶部位。按当时的建筑费用计算,气象台的单位面积造价达140元左右,大约是四倍于同期建设的学生宿舍该项指标,由此可见其建筑标准之高。
从建筑学的角度,对气象台这样的小项目似乎没有文章可做,而杨廷宝却没有忽略对它的建筑美学考虑。仔细观察最初建成时的气象台照片,会发现他的处理独具匠心。
(1)在建筑形体设计上,既需要保持一定高度,又不能显得过于纤细,因此保持合适的“高细比”就成为关键。设计的结果是,层高与平面直径之比约为0.625,与0.618的黄金比例非常接近;而总高度与平面直径之比约为3.68,也属于非常合理的范围之内,给人的总体感觉既没有显得过于“高挑”,又没有显得“矮胖”,视觉印象很和谐。
(2)建筑风格上,外墙装饰处理以竖线条为主,加强了塔式建筑的高耸感,同时又在第二、三层之间设置一圈横向凸出装饰带,增加建筑外观的稳定感和装饰效果。
(3)窗的处理显得非常灵活,二层以下每一个八角形的折线上都开窗(每层8扇窗),三到五层则采用间隔式开窗(每层4扇窗),给人以“疏密有序”之感;同时将最高层的“窗”改为“门”,加设了一个小的悬挑阳台,既增加了建筑功能,又避免了装饰效果的单调感。
(4)在建筑的入口部位设计了一个玄关式门厅,大门口采用中式拱门,辅以一段高高的台阶,增加了建筑的仪式感,再加上门楣上由翁文灏博士手书的篆体“气象台”三个大字,更使建筑具有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涵。
总之,清华气象台在杨廷宝一生设计过的诸多建筑项目中,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小品”,但若细细品味,仍能感觉到大师求真务实的职业精神与精到不凡的专业造诣,令人佩服有加。
世界近代气象科学事业的起步,是以1873年在维也纳举行的第一次国际气象大会作为标志。在这次会议上成立了国际气象组织IMO(后发展为世界气象组织WMO)。在这次会议确定的多项标准中,也有对气象观测平台规模和设施的界定:各种仪器设备齐全,且有各项标准仪器者,称为“气象台”;设备不全者,依其设备简单程度,称为级别不等的“测候所”。
为了取得最全面的气象观测数据,清华气象台决定按照国际标准配备气象专用仪器,经过向英德法美等国家的著名气象仪器公司订购,陆续获得如下几类仪器:
清华气象台的气压测定仪器
(1)英国伦敦纳格勒底·桑勃拉公司(Negretti & Zambra)制造的“福尔丁”式标准大气压表(№7. Standard Fortin Barometer)一具,时值国币一千元;
(2)德国柏林富斯公司(R.Fuess)制造的曲管式一号精密大气压表(№1. Precision Barometer)一具,能测定2%毫米(㎜)气压变化,价值二千元;
(3)德国柏林富斯公司(R.Fuess)制造的曲管式二号精密大气压表(№2. Precision Barometer)一具,价值五百五十元;
(4)德国柏林富斯公司(R.Fuess)制造的电传滑锤式自动水银气压计(Lauffgcwichts Bar Ograph)一具,用电力传达气压变化并自动记录,能记载气压1%毫米(㎜)变化,是当时各式自动气压计中最精密者,价值五千六百元。
清华气象台的风力测定仪
(1)英国伦敦纳格勒底·桑勃拉公司制造的压管式自记风向风速计(Combined Anemo-Biagraph)一具,系利用风压自行记录风速,并能记录瞬时最大风速,以及风向连续变化的测风类仪器,价值二千元;
(2)法国巴黎立邦公司(J.Richaard)制造的电传自记风速计(Anemo-Cienmograph)一具,能自行记载每小时风之总行程,以及每秒平均风速,电力传导,构造新颖,价值一千四百元;
(3)美国弗力支公司(Julien P. Friez & Sons)制造的电传四项自记仪(Quadrupie Register)一具,亦称“气象仪”(Meteorograph),能自动记录风速、风向、雨量及日照时数,用电力传导,价值四千元。
(1)德国柏林富斯公司制造的标准干湿球温度表(Psychrothermometers)数具,刻度均至摄氏五分之一度,价值各一百一十元;
(2)德国柏林富斯公司制造的风扇温度表(Aspiration Psychro meters),利用风扇作用,使空气流动,以得到真实温、湿度,价值二百七十元;
(3)法国巴黎立邦公司制造的大号自记式温度计和湿度计各一具,能自动记载温度变化至摄氏十分之一度,价值二百六十元;
(4)英国伦敦纳格勒底·桑勃拉公司制造的自记式地内温度计一具,能自动记载地下数米深度的温度变化情况,价值七百元;
(5)德国富斯公司制造的天秤式自记蒸发计,及法国立邦公司制造的自动纸面蒸发计各一具,均能记载水蒸发量至十分之一毫米(㎜),价值各二百五十元。
(1)德国富斯公司制造的自计式量雪计(Registrierender Schneermesser)一具,能自动记录从空中下降之雪量,性能超过普通的自记雨量计,价值五百二十元;
(2)英国伦敦喀塞拉公司(C.F.Casella)制造的曲管式自记雨量计一具,能自动记录雨量至十分之一毫米(㎜),价值三百六十元。
德国富斯公司制造的气压表试验器一具,能试验各式空盒气压表及自记式气压计的误差,并能试验各种气压情况对于动物之影响,价值六百元。
德国蔡司公司(Zaiss)制造的赤道望远镜(Equatorial Telescope)一具,镜头直径130毫米(㎜),放大率为275倍,能窥见月球表面之火山口,太阳表面黑斑及行星之卫星,价值四千五百元。
此外还有其它各种辅助仪器,全部仪器价值达二万五千余元以上,处于当时国内一流水平。[ 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清华大学史料选编》,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1年3月第一版,第733—
735页]
1932年,清华气象台接受中研院气象研究所的特别邀约,参加有关高空气象研究工作。因此,贮藏了一批来自德国的气象探空仪器——高空气象风筝。这些风筝系哈格莱夫式(Hargrave),用竹竿和白布制成,形状如飞行器,受风面积大,可以携带气象仪器一同升空,能测定高空各层面的空气密度、干、湿、寒、暖、风力大小等气象要素,在当时具有很高的科学研究价值和作用。与传统风筝的显著不同之处,在于施放风筝之线采用特种钢丝。由于需要极度坚韧与光滑,以减少风的摩擦力,因此材质与钢琴上的钢丝属于同类。这样的构造使得此类风筝世界最高升空记录曾达到7700米。
如此一来,清华气象台除正常气象观测任务外,又增加了一项特殊观测研究工作,即在风力超过四级以上时,安排施放探空风筝。1932年9月27日获得第一次气象风筝记录,到1934年8月14日已取得93次记录,其中高度超过2000米的有19次,1932年12月3日施放的气象风筝高达3062米。创造当时中国气象仪器探空高度记录。
清华气象台的气象探空风筝
然而不幸的是,一次施放风筝引起的意外,导致了一位气象观测员的殉职。1933年9月8日,当风筝落下时意外失控,掉落在学校围墙之外,其操控钢丝挂在了1800伏的高压裸线上。而当天操纵风筝的观测员史镜清不知道这一险情,在整理风筝钢丝时不幸触电导致身亡![ 《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517期),1933年9月12日]
史镜清,江苏镇江人,是气象研究所第二期训练班优秀毕业生,未婚,出生年月不详,估计当时年龄不超过三十岁。史镜清以身殉职的惨剧发生后,清华大学非常重视,在9月13日梅贻琦校长主持的校务会议上,对其表示哀悼,并决议发放抚恤金一千元[ 《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520期),1933年9月21日]。两个月后,协助家属将其遗梓运回故里安葬。与此同时,气象研究所竺可桢所长呈请国立中央研究院拨款千元,成立“史镜清纪念基金”,用以举办气象科研征文等纪念活动,以怀念我国“气象学界因技术而牺牲的第一人”(竺可桢语)。清华气象台也没有因为这次事故而停止科研的脚步,而是继续按照计划,施放气象探空风筝,以此表示对逝者的特殊纪念。
与古今中外所有为科学事业献身的仁人志士一样,史镜清的事迹再次揭示一个事实:科学发展是平凡的,艰苦的,甚至是危险的。史镜清的殉职虽然不会像哥白尼(Mikołaj Kopernik,1473—1543)为捍卫“地心说”殉难那样彪炳史册,但他是为中国气象科学研究殉职第一人,同时也是清华科学史上殉职第一人,因此同样值得清华人永远铭记。
(未完待续)
版画:清华气象台(戴念慈 作于194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