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庚款生的一篇佚文》
原创 袁帆 清华校友总会订阅号 2021年04月02日 11:43 北京
根据清华校史记载,1911年4月,清华学堂是在清政府外务部“游美学务处”掌管的“游美肄业馆”基础上成立的。从1909年开始至1911年,游美学务处共选派三批180名学生赴美留学。由于经过严格的考选程序,这些被清华认定为“史前期”的留学生基础较好,聪颖好学,赴美后大都学有所成,回国后服务于教育界、实业界、法政界,亦多为专业硕彦,行业翘楚,社会栋梁。他们也被清华视为理所当然的校友。
首届庚款留美生的追忆
近百年来,有关探讨庚款留美生情况的文章、论文可谓汗牛充栋,但真正由首届留美生亲自撰写的文章却并不多见。在新近发现的一份《清华上海同学会会刊》 1947年第七八合刊上,刊登了署名“本报 记者老九”的一篇轶文,题为《一九0九年级之追忆》(以下简称《追忆》),这是以一个亲历者的角度对第一届庚款留美生从考试录取开始,到赴美就学途中若干经历的杂文。虽然写下此文的时间距离首届庚款留学发生之时已经过去近四十年,但个中所阐述的一些历史细节仍然对研究清华校史具有参考价值。
在以往的资料中,关于首届庚款留美生的招生考试时间,基本都说是“1909年9月4日至11日”①,地点是“学部考棚”。而在《追忆》文中,明确说考试地点是“北京东城麻线胡同学部衙门内”,考试是1909年9月9日(农历七月廿五日)开始,共分两场(轮)进行,第一 场(轮)是初试两天。“第一日上午考中文,题为《学然后知不足义》。是日下午考经史等题”。第二天考英文,“英文试题均依美国入学标准, 首为限三百字之英文论说”, 题目是 “试述郎费罗之《人生歌》”(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A Psalm of Life),其余为问答题。
“首场获选者六十余人”,过后的 第二场(轮)是复试,“乃考算数理化拉丁文及德文法文等科。复试之后,正取四十二人及备取五人”。
1909年第一批庚款留美学生录取后与游美学务处总办会办合影
《追忆》文中所说的考试时间是否确切,似乎值得探讨。因为根据有关资料称,首届庚款留学生考试共分两轮五场,发榜的日期是“农历七月廿九日”(9月13日)。而照文中的考试内容与时间推算,显然存在很大矛盾,因此只能当作参考。
关于考试的主试者,《追忆》中所述,中文部分是由学部之范静生②先生, 英文部分是由外务部之唐介臣③先生,总考官为周子廙④(自齐)先生。这些都与现有史料记载一致。
根据清华校史记载,首届庚款生是在1909年10月12日自上海启程赴美,于11月13日“安抵美京”⑤,也就是说花费了一个月时间才到达美国首都华盛顿。
而首届庚款留学生自己回忆的赴美留学大致行程,在《追忆》一文中也有记载。大体是,全体留学生由唐国安先生率领,于1909年10月初从上海启程,乘“中国”号邮轮赴美,航行21天之后抵达美国旧金山。入境后在旧金山休息三天,之后乘特快火车去芝加哥,路上花费时间是三昼夜。抵达后,参观了芝加哥大学,并于当日即换乘火车去美国首都华盛顿。虽然记载不够详细,但这个过程花费的时间与校史记载却还是基本吻合的。
此后,他们又在华盛顿观光三天,再乘慢车约14小时到达波士顿。从波士顿开始,留学生分为几路,分赴各自的学校, 正式开启留学生活。
按照《追忆》一文的记述,首届庚款生到达美国时,“当时美国各大学早已开学,各项课程均已在六星期以上,不易追赶。”于是,为了能够继续打好英文学习基础,并了解美国当地民俗民风,绝大数同学依照唐国安先生的指导,先进入中学 (高中)学习一年,之后再进入美国大学学习。
分到 Lawrence Academy 的10名庚款留美学生合影。前排左起:陆宝淦、程义法、吴清度、程义藻,后排左起:范永增、朱维杰、梅 贻琦、杨永言、胡刚复、张福良
他们分别进入了五所学校,“此五 校之名即劳伦斯、飞力普、可兴、和斯得及威力斯登等中学”。经查,文中所说的“劳伦斯”即Lawrence Academy at Groton;“飞力普”即Phillips Academy at Andover;“可兴”即Cushing Academy at Ashburnham;“斯得”即Wesleyan Academy at Wilbraham;“威力斯登”即 Williston Seminary at Easthampton。
至于他们后来进入的美国大学,从文章所附的统计资料上可以看出,大体上 包括:耶鲁大学(Yale University)、普林斯顿大学(Princeton University)、哥伦比亚大学(Columbia University)、科罗拉多大学(University of Colorado)、 麻省理工学院(MIT)、密歇根大学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伊利诺伊大学(University of Illinois)、威斯康星大学(University of Wisconsin)、理海大学(Lehigh University)、康奈尔大学 (Cornell University)、宾夕法尼亚大学(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伍斯特理工学院(Worcester Polytechnic Institute) 等十几所历史悠久的名校。
按照文章所附的统计资料看,首届庚款留美生在美国各大学所学的专业,以理、工、农三科为主,这部分学生至少有35人,约占75%;而攻读教育、文学、经济等文科者只有8人,仅占比四分之一左右。至于他们最后毕业时所取得学位,因资料不甚清晰,粗略统计后可知,取得博士学位的有4人,硕士学位的有22人次, 学士学位的约有28人次。
至于首届庚款留美生学成归国后的去向,《追忆》一文并未完全给出,但也简略介绍了至1947年时部分著名同学的事 迹,包括:秉志、胡刚复、戴济、张福良、陆宝淦、吴玉麟、金涛、程义藻、程义法、邢契萃、徐佩璜、李鸣龢等。虽然只点了这16位同学的名字,约为总数的三分之一,但他们却代表了首届庚款留美生毕业几十年中在各个领域中所取得的成就,“略举数则,以窥其余”。
尤其让他们感到骄傲的是,当年共同留美求学的47位同窗中,竟然出了一位清华大学校长,他就是“在最近卅余年间, 服务母校,由教授而校长,为国树人,数 十年如一日,尤为本级争光”的梅贻琦。对于和清华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首届庚款留美生而言,这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传奇,同时也为清华与庚款留美生之间存在的高度认同增添了份量极重的背书。
根据清华史料记载,首届庚款留美生共47人⑥,排名分别是:程义法、邝煦堃、金涛、朱复、唐悦良、梅贻琦、罗惠侨、吴玉麟、范永增、魏文彬、贺懋庆、 张福良、胡刚复、邢契莘、王士杰、程义藻、谢兆基、裘昌运、李鸣和、陆宝淦、 朱维杰、杨永言、何杰、吴清度、徐佩璜、王仁输、金邦正、戴济、严家驺、秉志、陈熀、张廷金、陈庆尧、卢景泰、 陈兆贞、袁钟铨、徐承宗、方仁裕、邱培涵、王健、高仑瑾、张准、王长平、曾昭权、王琎、李进嶐、戴修驹。
这篇《追忆》文章署名的“老九”注明是“本报记者”。这位“老九”似乎要和后人开个“玩笑”,没有留下真名,却留下了一个“谜”。“老九”究竟是首届庚款生中的哪一位呢?按照中国传统思维,“老九”应该是按照某种规则的排行,破解这个“谜”的思路似乎就可以从首届庚款生的排名入手。问题是,除了史料记载的这个“官方”排名外,还有另外一个排名,这就是按照首届庚款留美生出国前的“全家福”合影照片上的顺序进行的排名。这个排名据说是江苏籍学子程义藻根据回忆后给每个人在照片上标注的编号得出⑦。
在“官方”排名中,排位第九名的是“范永增”,他在麻省理工获得卫生工程硕士(M.S.)学位。而在“全家福”排名中,排位第九名的是“王士杰”,他在哈佛学的是文学哲学,1912年在拿到学位前回国⑧。从两者所学专业来看,似乎攻读过文学的“老九”王士杰,充当“本报记者”更靠谱些。这当然仅仅是一种推测,至于“老九”到底是谁也许永远都不会有真正的答案,但他是47人中的一员则是可以确定的。退一步讲,就是将“老九”当作在中国留学史上开创庚款留学先河的那个群体的化身也未尝不可。
从时间上看,这篇轶文的写作时间是在1947年,彼时距离首届庚款留美生负笈渡海已经过去了38年,然而对于当年被录取的首届学生而言,这件大事至少有两个层面的意义使其终身难忘。从个人层面上看,因为庚款留美彻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道路,因此必定“成为不能忘怀之事”;从国家层面上看,此举对于打开国门,认识世界,促进中外交流的历史意义不可低估,这就有了“况我全级同学来自四千余年之老大帝国,忽然游学至新兴百余年之民主政体之美国,则当时之感想,即能留在脑中,至老不变”的感慨。
从轶文问世时写作者的年龄来看,当时首届庚款留美生普遍都已在60岁开外, 并先后有6人已谢世。作者的文风却并未因“人生过半,饱经世事”而显得老态龙钟,反而是思路敏捷连贯,文笔流畅清新。不仅能够回忆起几十年前赴美留学的基本过程,能够历数同学在各个领域的成就,而且对于当年因为不谙异国风俗,导致全体同学“挨饿”乘坐14小时慢车的尴尬记忆犹新,对于唐国安先生一扫暮气, 割须还童,“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调侃诙谐有趣。这些文字即使在今天读来,仍然令人忍俊不禁,备感生动。
要说这些庚款留美生当年有何遗憾, 从《追忆》文末的一句“反观学习同科之美国同学,均能扶摇直上,未免相形见拙”似可见些端倪。可以想见,这些庚款留美生经历过封建王朝被推翻的历史转换,又见识过已进入工业化时代的西方文明,学习过彼时世界先进的科学理论与技术,本想“能用其所学,各就本位,当仁不让,稍尽建设之责”,却不想归国之后,战乱不断,外敌入侵,国力孱弱,民不聊生,几十年下来“各项建设事业大半为本国环境所限,未能如美国之大量生产发展”。面对严酷的现实,作为当年怀揣 “实业报国”“科学救国”赤子之心的有志青年而言,没有遗憾反而说不过去,一 句“能不感慨系之耶”足以说明他们的遗憾与心有不甘。
2021年,清华将纪念建校110周年。在此时节,能够重新读到清华史前期庚款留美生的轶文,实在是一件极具特殊意义的事情。读过写于73年前的这篇轶文之后,今天的人们或许会有许多不同的感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抑或根本就不以为然……然而不管怎样,首届庚款留美生已经在中国近代史上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已经对后来的中国产生了一系列深刻的影响,这种影响肯定还将继续。这正是:
清华起步凭庚款,民脂民膏乃肇泉;
赤子之心图报恩,乱世不济难梦圆。
百年风云多变幻,中华振兴呈巨变;
固本兼学勿停步,创新革弊图发展。
2021年1月8日终稿
注:
①⑤⑥《清华大学一百年》,清华大学出版社, 2011年4月第一版。
② 范静生,即范源濂。
③ 唐介臣,即唐国安。
④ 周子廙,即周自齐。
⑦⑧ 王天骏,《文明梦》,清华大学出版社,2012 年7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