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拙至美 大善至诚》
原创 袁帆 清华大学科学博物馆 2021年04月02日 20:10 北京
2021年是梁思成先生诞辰120周年暨逝世49周年。清明前夕，特发表一篇清华校友袁帆撰写的纪念文章，以表达对大师无尽的追思与敬意。
大拙至美 大善至诚
——梁思成逝世四十九周年祭
文/袁 帆
四十九年前的一月上旬，中国还处在一场无序的社会动荡当中，人们的心情就如北京的寒冬一样冷。就在那年的1月6日到9日的前后三天当中，有两位名人的逝去又一次牵动了人们的神经。前面一位是共和国开国元勋陈毅，后面一位就是中国建筑界一代宗师梁思成。因毛泽东突然出现在陈毅的追悼会上，所有对陈毅的“不实之词”都烟消云散；而梁思成显然没有如此幸运，尽管他在国际、国内都有很大的影响，但是对他的评价也仅仅是：努力从事教育事业，对我国的建筑科学做了有益的工作。不过，梁思成最终还是享受了进“八宝山”的待遇，《人民日报》也为他的去世发了一则消息。这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人民日报》刊登了一代宗师逝世的消息
在梁思成（1901.4.20——1972.1.9）远去后的四十九年间，中国又一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人们对“梁思成”这个名字已经不再陌生，就像八集电视片《梁思成与林徽因》的开场白说的：“梁思成、林徽因，一对学者伉俪，在离去多年后，他们的名字渐渐进入公众的视野。人们传说着他们不寻常的家世学识，传说着她的美丽、才华、爱情，传说着他半个世纪前对一座古城的痴迷与眷恋。众多记述和传奇，让他们离我们更近，而有时，又仿佛更远……”
纪录片《梁思成与林徽因》截屏
伴随着每一个与梁思成有关的重要日子，缅怀、纪念这位蜚声海内外的建筑大师不仅是应该的，而且是必须的！作为深受其学术智慧、教育思想恩泽的清华建筑学人自不必说，就是每一个中国人或许都应该知道“梁思成”。建国初期，他作为主要设计者参加并领导了清华大学的国徽设计小组。经周恩来总理定夺，按照梁思成提议的“正投影图”方法绘出了我们今天看到的庄严、富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图案。在1950年6月23日，当全国政协一届二次大会以全体起立鼓掌形式通过这一图案的那时起，他的拳拳爱国心、他对中国建筑文化传承的巨大贡献就已经永远镌刻在其中！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
还是从国徽说开去，为什么当时在全国征集的千余个方案中最后选中的是“梁思成”，为什么这个图案中的核心元素选取了代表中国古建筑精华的“天安门”城楼？看似一次偶然，实则历史必然！因为在梁思成之前，没有人去系统地研究过中国建筑史，没有人能说清楚祖先留下的重要建筑遗产有哪些，没有人深情地将保护古建筑与尊重中华灿烂文明、传承民族文化精华相联系！而这一切，梁思成做到了！在国徽中以天安门为图案的核心，不仅是伟大祖国首都北京的象征，体现了中国人民的革命传统和民族精神，也完全可以看作是对梁思成为传承中华文明所作努力的最大肯定！在通过国徽方案的那一刻，梁思成和特约扶病到场的夫人林徽因激动得热泪盈眶，并以此为一生中最大的光荣和骄傲！
国徽的设计是梁思成和林徽因一生最大的光荣和骄傲
当然，梁思成对中国古建筑的痴迷不会是与生俱来的，他在22岁去美国留学前，甚至对“建筑学”这门学科都没有概念，只有当他体会到“将艺术的灵动与科学的踏实巧妙结合”的建筑学魅力时，才义无反顾地在这条“看似鲜花满地、实则处处艰难”的道路上一走到底！梁思成对保护古建筑的重要性认识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只是当他在接受西方建筑学教育，发现悠悠中华竟然没有自己的建筑史时，心中的强烈爱国情结才使他决心去弥补这一空白！“如果我们不整理自己的建筑史，那么早晚这块领地会被日本学术界占领，作为一个中国建筑师，我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在留学期间对朋友说的这段话，足以让我们体会后来他所做一切的心路初衷！
今天，纪念梁思成的不仅是中国人，世界上很多国家都没有忘记这位大师！二战结束前，梁思成曾力劝美国不要轰炸保有大量日本古代建筑及艺术国宝的奈良和京都，为日本和全人类保留下了世界文化遗产！2010年，在纪念历史上迁都奈良1300年的庆祝活动中，日本人特地为梁思成塑立了一座铜像以示纪念！
伟大的殉道者
而在2011年，清华百年校庆期间，清华园里也为这位杰出的清华人树立起一座塑像，那是为纪念梁思成110年诞辰而作。同样是梁思成塑像，人们却可以解读出不同的感受。从奈良的塑像中读出的是一个民族的真诚感恩之情，因为他不计国仇家恨的宽广胸怀，使得人类文化遗产没有毁于战火，日本古都奈良古貌依然！而清华的塑像除了蕴含着深深缅怀之外，也让更多中国人感受到永久的遗憾和历史的悲壮！他曾经拼死保护的北京古城，已然成为一声叹息！
梁思成主导编印的《全国建筑文物简目》（1949）
梁思成是智者，但不是无所不知的神人。在一般人看来他很拙，“拙”的是：无论是局势动荡、战火不断的艰难年月，还是百废待兴、如火如荼的新中国建国初期，他都不畏艰险、不计个人得失，放弃做建筑师的梦想，始终保护、传承中华民族的文化精髓。一生中他有许多次机会远离战火、远离纷争去做他的学问，而他偏偏要放言：就是死，也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
梁思成与林徽因在中国古建调研的路上始终同行
他让我们看到了，什么是“大拙至美”！那就是，从1932年到1937年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前的五年间，他率领的中国营造学社调查队历尽千辛万苦，足迹几乎遍及华北地区，以及西北、河南、陕西、浙江、山东的137个县市，调查了1832座古建筑，详细测绘了其中的206 组，完成测绘图稿1898张，发现了包括河北蓟县独乐寺、山西应县木塔、山西五台山佛光寺等震撼国内外建筑学界的珍贵中国古建筑！那就是，在颠沛流离、贫病交加的八年抗战流亡生活中，在极为艰苦的环境中完成的11万字的《中国建筑史》和英文版的《图像中国建筑史》，以及《中国雕塑史》。这些填补了中国文化空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的巨著，对于中国人建立文化自信的价值不可估量，也成为世界建筑学界的教科书!
梁思成的著述
梁思成当然也不是圣人，但绝对是一个善人，他的“善”天地可鉴！他深知自己所从事的是关乎人们生存质量和人类文化传承的建筑事业，因此他对自己的专业研究精益求精，对建筑新技术的学习与时俱进。他并不是一个死守传统的“学究”，而是将中国建筑水平不断与世界先进水平接轨的开拓者。早在上世纪40年代他就说过：“世界建筑工程对于钢铁及化学材料之结构愈有彻底的了解，近来应用愈趋简洁。形式为部署逻辑，部署又为实际问题最美最善的答案，已为建筑艺术的抽象理想。今后我们自不能同这理想背道而驰。我们还要进一步重新检讨过去建筑结构上的逻辑；如同致力于新文学的人还要明了文言的结构文法一样。表现中国精神的途径尚有许多，‘宫殿式’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大善至诚
他让我们看到了，什么是“大善至诚”！那就是，面对建国初期依靠苏联理论对北京重新规划的主流意见，他坚持要完整保护北京这座文明古城的观点，并结合西方先进的城市规划理论，对新北京的城市规划提出了五条主要意见：一、北京应是政治、文化中心，而不是工业中心；二、限制城区工业的发展。因为它将导致交通堵塞、环境污染、人口剧增和住房短缺；三、保存北京故都紫禁城的面貌，保存古建筑城墙城楼；四、限制旧城内新建筑高度不得超过三层；五、在城西建设一个沿南北轴向的新政府行政中心。那就是，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良苦用心、苦口婆心未必有好的结局，但还是满腔热情地手绘了“北京城墙绘图”，从中可以看到，站在井然有序的北京城墙和门楼上面，可俯瞰城郊、远眺风景；城墙下面有开阔的空间和护城河，凭借四周的地理优势，可建成全长达39.75公里的立体环城公园……
后来的结果众所周知。然而，遗憾终究已成，历史还将继续。相比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年代，中国社会毕竟有了巨大的进步与发展。回首与眺望，我们需要特别珍惜，无论今后世界、中国发生什么事情，面对无处不在的庄严国徽，面对一座座大师的不朽塑像，我们的心中都会有一个标尺与榜样，那就是——梁思成！这正是：
求真唯美看似拙，一生专为建筑活；
国徽永载思成梦，是非功过有评说！
（原作于2012.1.13,2021.1.8修改）